小鸢被对面的眼神盯得有些烦躁，真是毫不遮掩的恶意，连样子都不装了。
　　她尽量表现大方得体，白天穿的牡丹花衫被崔鸳玉泼湿，又沾上白色粉末不能穿了，临时换上备用的彩织百鸟丝衫，之前没选果然是对的，在大殿的华灯照耀下衣衫绣的每只鸟都在熠熠闪光，耀眼极了。
　　她曾经因为殷暄突然停步，而她还在默背要说的词没有及时收脚，不小心越过他半个身位，以及殷暄和人说谢谢，她跟着说了一句谢谢你，比他多说一个字，而遭到周围人奇异震惊的眼神，回去后被王府里的一群姑姑围在房间里数落，骂得她两个时辰头都没有抬起来过，一直在落泪反思。
　　今天她穿这衣服，对面的人不知道又该如何阴阳她，不过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打算再融入进去。
　　想到这里她心情好受许多，捧着海棠花露茗品，露出一个舒展笑容。
　　殷昭的笑容亦很舒畅，虽然令她心里有些发毛。他突然出现在更衣室，着实吓了小鸢一跳。她本意是想闹出点动静，让韦阗派人护送她回大殿，没想到他亲自来了，接过巾帕擦手上水渍，平静地听人回禀更衣室内发生的事，听完后什么都没有说，扫过一眼被云蕊拿粉盒泼成大白脸的崔鸳玉，挥挥手指让宫女送崔鸳玉离开。
　　崔鸳玉整个身子在颤动，边哭边口齿不清请罪，直到被宫女拽出门，往罄宜门方向走去，那是离出宫的遐福门最远的宫门。宫女是不会全程护送她的，出了这扇门就会溜。要想出宫，崔鸳玉少说要在大冬天的夜里顶着寒风走两个时辰。
　　崔鸳玉衣服还是湿的，无异于受刑，比直接挨板子，还令人刻骨铭心。
　　而且罪过还算不到殷昭头上，他只是吩咐人送崔鸳玉离开，走远路是宫女带错了而已。谁又敢去怪罪皇上的宫女。
　　吃了亏，只能默默忍受，对外还要感恩皇上仁慈。
　　现在，他又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但小鸢可以肯定他心里有气，宜贵人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如他这般默默转动手指带的玉扳指。
　　螃蟹终于端了上来，个头有脸一样大，每人案前都摆放一只。来的路上，杨镇咽了咽嗓子声音几乎是在颤的提醒皇上，太后派人送来明州特产螃蟹，外观挺好的，就是冷了肉质有些腥，但毕竟是娘娘的一片心意。
　　国宴上菜本来就慢，还要重重查验，很难吃上新鲜热乎的。其他的菜可以浅尝即止，但太后赏的不可以不吃完。
　　殷昭前不久才因为西兰国进贡的瓜不甜借题发难。宫人都很紧张，仿佛风雨欲来。
　　“能吃么？”殷昭冷不防转头对她说，丝绸般的低缓嗓音桀桀笑道：“可别大惊小怪吐出来，让人记恨上。”小鸢一惊，没能说出话来。他已经望向殿堂大门，目光冰冷。
　　到底是有多难吃？小鸢望着螃蟹心里犯嘀咕，宫人旋即递上一小瓶蟹醋，她往碟子里多倒了些，反复蘸取再食用...并不难吃，蟹肉一点异味也没有，醋还激发了鲜甜，甚至可以说是美味。
　　“苦了千里骑行送回来的将士。”裴蒙宜轻声感叹了一句，只沾取两滴醋，还没来得及优雅品尝，就被坐在身边的祖母狠拧一把大腿。
　　坐在祖孙身边的王夫人，也是这样的吃法。
　　王夫人没有在乎裴蒙宜的话，这是她嫁进宋家后养成的习惯，宋家的人吃什么总爱蘸点醋吃，她tຊ不想当异类也跟着有样学样，她仔细观察小鸢一颦一笑，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清美的弦音拨动，众人目光又都回到龙椅上，殷昭已经很久没有当众演奏过。他在音律上具有极高的天赋，幼年时听乐师演奏一遍，便能丝毫不差还原，等到少年期，他便开始随性弹奏自己所作曲目，时而空灵曼妙如在云端，时而忧郁伤怀如临深渊，无论在哪儿弹奏，都会吸引一大群人围坐观听，如痴如醉。
　　曾经有许多贵族少女为他痴狂，每次殷昭演奏完，东宫附近必定会有像鬼魂一样的女子游荡，为吸引他注意无所不用其极。还有先帝的嫔妾为他整夜哭泣，抑郁成疾。
　　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弹琴了，弹琴时特有的忧郁气质也随之消失，他成长为一名合格君主，温文尔雅，明慧理智，大权在握，对他爱怜的人消退很多。
　　如今那些少女大多都成婚了，温婉端庄坐在台阶下的席位，看着他重新拿起箜篌，内心深处又出现悸动。不过他温柔的笑容只面向皇后。“卿卿今日生辰，可有想听的曲子？”
　　萧毓梨尽量表现出惊喜表情，心脏砰砰直跳，生怕领会错他的意思。今天非常明显他要找人麻烦，三年前他刚登基，领她去观摩一场表演——看她犯了贪污的舅舅被五马分尸，就如此时此刻这般笑得温润亲切，他真正放松的时候是不会笑的。
　　曲，什么曲？萧毓梨绞尽脑汁想，从皇上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提示，要是说错后果会很严重。“臣妾平日只听佛经一类，不符宴会和乐气氛。小鸢妹妹精善乐曲，可有什么推荐？”她转头含笑脉脉看着小鸢。
　　小鸢刚喝下一口茶差点呛到，所有的目光都向她投来。“...臣女方才吃蟹时，脑中边想吟诵《天保》这首诗歌‘罄无不宜，受天百禄。’皇上施行德政，上天才会降此福泽，治下太平昌盛，士兵才能畅通无阻在两日之内送回活蟹，鸢儿边吃边对皇上满怀感激。”她微笑而笃定说。
　　周围出现不少赞同之声，认为她说的在理。年纪轻轻能在国宴上娓娓道来、言之有物，确实不错。萧家接回这个姑娘不亏。
　　长公主冷冷一笑，不愧是那种地方出来的，说起来话睫羽扑扇扑扇的，眼珠子晶晶亮，一颦一笑仿佛要把在场男子的魂吸走。难怪她孙女不喜欢这个人，正经闺秀哪敢给根杆子，就孔雀开屏似的。幸好皇上不上当，低头抚摸琴弦，都不曾看过小鸢一眼。
　　她还没来得及刺一刺，让闺秀们别以为这种轻狂是好的，王夫人先忍不住了，似笑非笑问：“螃蟹不是太后送回来的么？”
　　真是一个好问题。
　　以往每个人都会先谢过太后，再是皇上。而今太后不在宫里，近来发生的几起大事都是由皇上全权处理，一时间都忘了。
　　太后到底是功勋之后，有天下人心，家里人又掌握一定兵权，是绝对得罪不起的。原本还觉得小鸢的话讨巧，现在风口一变就成催命符了。
　　先前赞同她的宾客都收敛起笑容，到底是那种不入流的出身，说话考虑不周全险些把他们都带偏了。自家闺女还是得少说话，谨言慎行为是。
　　小鸢立马变得惶恐不安，声音有些发紧说：“小人初次参加宫宴，不知规矩礼仪，并非有心不说，望请恕罪。”
　　坐在同一边的萧老太君不得不帮忙缓颊，既认了她进家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只好豁出老脸赔笑说幼女无知，是她管教有失，还望夫人见谅。老太君一把年纪，在都城有名望有体面，主动出来赔罪。大家也就跟着帮腔，把事情淡化下去。“小姑娘没见过大场面，一时忘记了。”
　　王夫人微微颔首正要领受，小鸢继续恳切说：“以及要谢谢东朔太守送来肥美黄鱼，北宁郡王送来的新鲜松茸...”她一口气把桌上的山珍海味的进贡来源都说了一遍，殿内刚要热闹起来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小鸢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摆好筷子的位置老实坐好。
　　早就看对面的人不爽，还挖个坑给她跳。
　　皇上苦心经营数载夺回来的大权，即便太后就坐在殿内，也不可能再容许太后的声势再压过他。更何况太后还不在场，要是还压他一头，不如找棵树上吊算了。
　　对面不过是欺负她初来乍到，想用阵势压迫她瞎道歉，重新确立太后为首位。她今日所穿衣服已经得罪太后，没必要再讨好，彻底倒向皇上才有生存机会。
　　她心很紧张，竭力屏蔽掉那些恨她牙痒的宾客。时间变得极其难捱，每一寸阴，都如度生死。殿内极其轻微的响声，在她耳里都无比清晰。
　　“好个奸...”阳静王殷朗怒火冲天的斥责声快冲破她的耳膜，他是太后的妹婿，有清廉忠正的美名。小鸢抬起头回以无辜不解的眼神，仿佛不知道骂的是自己，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
　　另一边，“好...说得好。”中郎将曹胜浑厚响亮的声音压过阳静王，他是先帝义子，身形极是魁梧，比同坐的宾客高出一个头，面容有如刀削，五官深邃而凌厉，有着冷酷而慑人的霸道气势。
　　经常有人说，他的眼神能令小孩噩梦。实际不止小孩，许多成年贵族见到他表情也会骤然变色，要么是咬牙切齿的恨，要么是沉默不语的怕。
　　近来，他因为安防不利给了刺客可趁之机，被下放到都城巡逻，为弥补过错大肆搜捕可疑人家，搞得尸横遍野怨声载道。他一开口，不少人垂下眼眸，生怕对上视线。
　　小鸢心里有丝不详之感。
　　“皇上治理有方，才换来今日之国泰民安，全境美食齐聚一桌。”曹胜起身向皇上行礼，殿内出现不少附和声。萧毓芙把手搭在小鸢腿上，被她立刻拂掉。
　　皇上专注在调箜篌，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整个殿内又恢复鸦默雀静，唯有弦音不时拨动人们脑内的神经。
　　过了良久，皇上似松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剥好蟹肉细细品尝。
　　“朕以为还是母后的功劳更大些。”他沉静而悠缓的声音说，并不理会站在殿中独自尴尬的曹胜，随即在殿内演奏起《硕人》，此歌是当年先帝与太后初次见面时，先帝所弹的定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