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后院大门，午后阳光照洒在明春湖面，金色粼粼的光芒晃得人一度睁不开眼，周围隐隐有夹杂欢笑的丝竹声，明懿殿那边在唱戏。小鸢这才发现殷昭还握着她胳膊，他气宇轩昂，朗朗如明月入怀，享受着清风与音乐。
　　杨镇神色凝重，步履匆匆而来，他很少这样，向来眉眼弯弯、处事从容，如此便是发生大事。她趁此机会抽回手肘，殷昭回头瞟过她一眼，不过很快被杨镇所带来的消息转走注意。
　　宴会上发生一起斗殴。
　　宋太后的侄儿宋洵武，连同姜丞相之子姜颂、大鸿胪之子安展把西尚国的二王子马阿维打得头破血流。
　　起因是宋洵武和马阿维下棋，每次马阿维领先就出言挑衅，最后以极其微弱优势赢了，更是向同伴扭屁股庆祝。宋洵武直接抄起棋盘朝马阿维后脑勺砸去。
　　姜颂和安展原本是要拉架，对方人多就发生混战。
　　现在全部被抓，等候皇上发落。
　　朝中一直有传言，西兰国上贡的瓜不甜，是皇上故意找茬，目的就是挑起战争一雪前耻，同时树立新皇的权威。
　　至少，许多大臣心里是这样想。但如今梁朝刚修好运河，百姓劳苦、国库空虚，贸然兴战只怕地方会动荡，因此一直在试图缓解双边冲突，力促派安王殷暄前去西兰国调查瓜田。
　　那段时间，经常有神秘黑衣人出入王府别院，小鸢躲在屏风后听，那些人都是劝殷暄一定要沉稳冷静，宁肯吃点亏也要解除误会，不给皇上可趁之机。
　　而西尚国和西兰国是邻居，两tຊ国常有摩擦。要是皇上能说服西尚国为己所用，那么发生战争的几率就会大为提升。
　　宋洵武、姜颂、安展只怕不是为下棋的事感到暴躁，而是故意要打伤西尚国王子，搅黄梁朝和西尚国的合作。
　　小鸢小心翼翼跟随在殷昭身边，梧桐树道斑驳的光影里，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忽明忽暗，直到走进偏殿里，他宽仁而稳重的讲话，恍惚间看到先帝的影子。
　　他先是责斥宋洵武等人不理智，再述说三人读书期间的优点及高贵美好品质，是家族之光，朝廷重点栽培的对象，却在盛大的宴会上留下污点，给人以冲动暴躁的印象。此番斗殴不止损害邦国关系，更是令他们家族蒙灰，令他感到痛心，同时也是对今日生辰的皇后不尊重。
　　一番剖析说得姜丞相是掩袖抹泪，大鸿胪脱冠请罪，宋洵好用拳猛打弟弟，最后殷昭望向窗外湖景长叹，免去三人官职，让他们父兄领回去思过。
　　轻松过关的程度让人咋舌。
　　就连老狐狸姜丞相也一闪而过诧异，他年纪大了是真的怕，明显事先不知道自己儿子参与其中，走进大厅时用巴掌扇儿子叫一个狠。
　　贵族散去的路上纷纷讥讽西尚人粗俗野蛮，以及感慨圣上明理。小鸢躲在过道窗户边暗想，原来皇上在外人眼里一直是儒雅仁慧的明君，跟她在宫外听到的一模一样，难怪会计较她“诋毁”他声誉，希望他午夜梦回不要往心里去。
　　殷昭拿着文书朝她方向轻轻摇晃，她立即挤出一个微笑。他被政务缠上，暂时无瑕顾及她了。随即芜菁带她离去。
　　院子黄叶簌簌飘落，两人边挽着手走边捂嘴笑。“今日宴会可好玩？”芜菁有些好奇问，宣室的人白天都没出现，以至于没人知道皇上已经过来，直到晚上才会正式出席。
　　小鸢若有所思点头。“挺好的，娘娘还带太中夫人她们一起画像。”萧毓梨看着魏慧芝四人，眼睛发光如同看到了救星。
　　宫廷宴会都会有专门画师绘画记录，往年皇后身边都是一些老妇人和自家表姊妹，画像无论如何突显她的高雅庄美，也难掩整体的单调乏味，同宋太后时期百花簇拥、鲜妍靓丽的场面相去甚远。
　　崔姑姑推开了萧家几个姐妹，拉四位夫人屈膝环绕在萧毓梨身边入画。小鸢在那里可有可无，识趣地借更衣溜走。
　　“那小姐呢？”
　　“...当然很荣幸。”
　　芜菁这才感到满意，引她走到门外一顶华贵轿子前，四名漂亮体面的宦官负责抬轿。小鸢连忙拒绝，“我坐轿子闷，不过几步路，还是走回去罢。”她还没有脸大到乘宣室轿子出现在人前。
　　另一扇门外，宫人们搀扶满身是伤的宋洵武坐轿子，他坚持要自己走，摇摇晃晃朝小路而来，一股鼻血流下，怎么也擦不净，顺手扯过芜菁腰间的绢帕擦脸。他哥宋洵好见状，直接飞奔一脚把他踹翻在小鸢裙摆边，痛骂他不识好歹。
　　宫人们大惊失色，拦得拦，扶得扶，两人都是太后的亲侄儿，皇上表兄弟，千金之子要是出什么事，谁都担不起。
　　小鸢趁着混乱先离开了。
　　巡逻侍卫见她折返明显一愣，但什么也没说，目送她走进园子里。石桌上还放着皇上的箜篌，残存着他身上清苦香气，这下终于有机会好好分析，每次遇到他，总是很难分心其他事。
　　兰佩、重楼、白奇楠、硫磺...呵，确实很符合他气质。她尝试拨动琴弦，登登铮铮...跟村口打铁的声音没两样，果真是没有天赋，但凡她音律好点，小时候也不至于挨那么多毒打。
　　附近回应哐哐撞击木框的声响，她险些摔了箜篌，须臾，声音没了，她环顾四周无人，注视向声音传出的葱郁树丛，方才皇上就是从里面走出来的。
　　再次拨动琴弦，这次除了撞击声外，还有极轻微的嘶嘶吐信声，她看到了树丛下琉璃器皿里青墨色鳞片的躯身缓缓爬行。
　　果真是蛇，就在她转过身准备要走，一条从未关好的门缝爬出来的青蛇从草丛里钻出来。“小祖宗！”韦阗眼疾手快拿起树枝一挑，把青蛇摔回了丛里。
　　“你不要命了！”他气喘吁吁，眼睛喷火骂道。
　　“我就是听到动静担心皇上的安危才过来看。你们才是，管不好蛇，咬到皇上才是不要命了。”她争辩说，把箜篌客客气气递还韦阗手上。
　　韦阗简直要七窍生烟，就不该路过瞧见她好心跟过来看一眼，反正出了事也是杨镇那鳖孙负责，为了讨好圣上，什么地方都敢授意门卫让她进。
　　他随手从石桌下方抽屉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驱蛇药粉发现少了许多，小鸢流露出她又不傻的表情，转瞬眼神又显得很无辜，他忍气在自己身上洒了洒。
　　树丛深处，蜿蜒小道两侧摆放着十来个琉璃器皿，里面少说装有百八十条蛇。它们都是西尚国进贡来的，非常稀有，皇上很感兴趣。
　　要是丢了，死了，可担待不起，爬去隔壁明懿殿吓到宾客就更可怕，大臣们不得“痛心疾首”在朝堂上闹几场不可。
　　韦阗找到没关紧的箱门，还好没跑几条，立即用树枝顶住门，把门锁重新锁上，至于溜掉的，就等侍卫来捉。
　　脖子忽然凉凉的，吓得他一个侧翻打滚，像猴子一样浑身乱摸，意识到身上没有蛇，是小鸢用手拍了拍他，转过身刚要恼火，发现她面无血色呆立在原地，顺着她视线看去，最深处的琉璃箱里，群蛇交织缠绕一具尸体，金玉钗环四处散落，血肉模糊，蛇尾移走的片刻，看到了脸，是高凝的妻子魏慧芝。
　　“就当没发生过，千万别跟人提起。”回去的走廊上，韦阗耳提面命。“皇上知道后，自会为魏夫人做主。”
　　小鸢浑身发寒。谁会在宫里做这样的事？高凝是皇上的心腹臣子，魏慧芝也是奉皇上命令办事。宫里早清除了两波人，侍卫都是严防死守。
　　谁还会有这样的能耐？
　　“听到没？”韦阗再次强调。
　　四处搜寻已久的云蕊，听到走廊的回声总算找到小鸢，见她脸色发白目光呆滞的样子，仓惶赶来。“韦公公，小姐身体抱恙昨晚没休息好，如若冒犯...”云蕊哆哆嗦嗦，再三躬身赔罪。
　　韦阗不耐挥了挥手，“好好照看住小姐！”说罢拂袖匆匆离去。
　　云蕊安慰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
　　好端端一个人，那么美，那么善良，死得却如此凄惨。
　　殷腊、周云青和慕容熙在偏殿帮忙调停一些宴会琐碎纠纷，忙得不可开交。
　　皇后文淑内敛，闺阁时期极少出外社交，都是在家中读女诫做女红，对都城贵族圈内的事不甚了解，以往发生什么纠纷各打五十板的处置法子，相当不得人心。这次有三个红人，就索性托付给她们。
　　周云青见云蕊搀扶小鸢回来，边叮嘱女官重新调整座位，别把近来结仇的两家安排在一起，边探望她身后。“慧芝呢？她去找你，没撞见么？”她好奇问。
　　“真是忙死了，她可别躲在哪儿偷懒。”殷腊抱怨说。
　　小鸢在发抖，大家见她脸色不好以为是病了，便让她去休息。
　　正殿已经陆续有人落座，她们的衣衫首饰都相似，遥望而去像是几个人重复排列的影子。
　　殷腊瞟了瞟墙上挂的宋后时期宴会图，三人不由面面相觑，那时的宴会真是百花争艳、绚丽华彩，宾客裙子各具巧思、美得各有千秋，家中长辈都是津津乐道，为能参与其中感到荣幸。
　　而现在单调乏味至极，外宾见了，还以为梁朝穷得揭不开锅。
　　慕容熙甜笑向内给事提议。“公公觉得把熏香改成紫色，多安几盏华灯在珊瑚树、屏风、花瓶周围，让殿内多些光彩如何？”
　　内给事知道三人来历，上面的人是谁，自然无不准允。
　　“临近开场，还是不要改了。”小鸢突然冒了一句说。
　　她坐在角落看了墙上挂的几幅宴会图，华丽、华丽、华丽一直到萧皇后突然变得黯淡，形成非常鲜明对比。这个锅还是萧毓梨的，因为她比不过颖王妃，先帝生气下令惩罚颖王一家所致。
　　为此，向来爱美喜欢热闹的宋太后没少暗讽过，经常在宴会上不给好脸色。
　　但宴会图上标注的日期显示，太后最后一次主持宴会是凤鸣三十七年冬至，那时距离颖王妃事件已经过去三个月。
　　也就是先帝在世时，从未限制过太后，没有道理在他驾崩后，太后反倒把自己套进框架里。
　　过去三年，萧毓梨每当有什么谏言举措，太后都会以她能力不够驳回，后宫发生什么事，宫人只会去求见太后，而非后宫正主皇后。
　　如若在太后离开这段时间里，萧毓梨证明自己有能力举办好宫廷宴会，tຊ安抚好连日行刺风波后焦虑不安的臣心，那太后回来就失去干涉的理由。
　　魏慧芝的死，很有可能是一个警告。
　　整个皇宫敢挑衅皇上权威的，只有太后宫里的人，她想让这场宴会惨淡收场。
　　而韦阗副总管及时封锁住消息，严令不许把魏慧芝的死透露给任何人知晓，想要让宴会继续安稳进行下去。
　　那样热心操办的殷腊周云青慕容熙，就会成为太后的人接下来的目标。
　　“无妨碍，小人即刻着人去办，务必使娘娘和小姐们满意。”内给事承诺道，能在盛大宴会上出力，将来帝后犒赏少不了他的。要是出事，他只是奉命行事，下有宫人上有三位夫人担着。
　　三人相视一笑，相当满意。她们作为新嫁妇，要是能办好这次差事，得了上面青睐，在夫家腰板也能硬一些。
　　走廊过来的客人越来越有分量，走起路也是，每一步都透着端方稳重，满头珠钗都不带晃动，曳地裙摆没有堆积，绸缎顺滑得像流淌的小溪。
　　宫人们都很谨慎，维持应有的宫廷姿态。云蕊端着一碗参汤在转角等了好久，才找到女眷们依次入场的间隙，飞快穿进另一条宫人专用小道，尽管只出现了一瞬间，她还是遭到不少宫女刻意显露出的惊讶脸色。
　　但顾不得了，鸢小姐的状况看上去不大好，崔姑姑下午把她耳朵都拎红了，要务必照看好小姐，还给了她宫殿通行的权利。
　　鸢小姐真是瘦啊，轻轻拍她后背骨头硌人，才喝了两口就吐了出来，手里的碗没拿稳，参汤洒溅在殷腊和慕容熙的裙子上。
　　小鸢慌忙道歉，要带她们去更衣。
　　“没什么紧要的，这不一遮就看不见了。”慕容熙用外衫遮住，左右转圈说。“是啊，临近开场，去换也来不及。”殷腊只溅了一点点，觉得没什么紧要。
　　“可是...”小鸢仍显得很过意不去，整个声音都在颤。云蕊握住她的手，帮腔说：“等宴会开始，坐下就更瞧不见了。”
　　小鸢这才收了声，安静跟着她们动身。
　　云蕊想要她开心些，这么吉庆的日子，穿着又如此高贵漂亮，皇后少不得在众人面前介绍一二，却不知该怎么调动。
　　有时候不免觉得小姐性子古怪了些，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私底下怎么说笑都不介意，要是做事惹她恼了，转天就释怀，然而一旦面对外人就变得客气而疏离，像是上午那些官宦家的小丫头片子在宫里算得了什么，长秋宫的人肯定是站她这边，但凡她来一句“殿内不可嬉笑”，宫人就能把她们轰出去，要多丢脸有多丢脸，但她就自己云淡风轻坐着。
　　魏慧芝四个炙手可热的贵女捧着她，也未见她有多欣喜，一副兴趣乏乏的模样。有种片叶不沾身，好坏都与她无关的态度，游离在世间外。
　　这样还怎么当王妃？在梁朝没有同其他命妇交际周旋的能力，无异于让自己丈夫聋瞎一半，别说是想在官场有所作为的男子，但凡想维持现有安稳的，都不敢冒险娶一位仙女回家。
　　云蕊一直挤眉弄眼给她攒气。“你是想去更衣么？正好我也去。”小鸢忽然停下脚步说，淡淡的沙糯嗓音让周围空气都更冷了些。
　　云蕊差点吐一口血。
　　临近宴会开始，这个时候去更衣，只怕会错过进场。皇上一到，殿内所有通道的门都会严防死守，基本不会再放人进。
　　要去更衣，最好是等三巡酒之后。
　　但小鸢坚定的眼神及纤弱柔美的模样，都让人难以启口让她再坚持。以她的身份确实可以不出席，萧家少一名小姐没什么紧要的，说不定有人还会松口气，要是身子不适强撑全场，回去后病倒了反倒挨责。
　　遂殷腊三人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小心吹风一类，便放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