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周祥笑眯着眼，拿沾过头油梳子细细的刮梳，务必使小鸢的头发每一根都油亮贴合，边梳边说些吉祥话。
　　她对这位老人家印象很好，以前宜贵人每次参加宴会都是他过来梳的头，梳出来的发髻贴合本人的气质又要美上许多，为人和气周到，即便是对小宫女也不摆架子，请安问一声周爷安好，定会躬身回一句姑娘如意。凡是有多的茉莉油、头绳，会在梳好头后包裹好送给她们，
　　这次崔姑姑问到妆发的事，她首先就想到他，宫里的老人，能帮衬的就帮一把。
　　“贵人惜怜姑娘，日光强的时候，连站在窗下久了都不许，这才养出了细嫩皮肤，珠呀翠的戴什么都映得tຊ好看。”
　　小鸢笑容略显尴尬，心里知道周祥是想捧她，还捧得恰到好处，仿佛宜贵人当她养女似的，但偏偏这不是她想要的，难免咯噔了一下。
　　“哪里的话，贵人待姐妹们都一...”这时，宫女捧上两件几乎一模一样的鸢尾蓝外衫，一件袖子镶的镂空牡丹花金边，另一件镶的是彩织百鸟丝缎，她无奈选择前者，牡丹尚且有回旋余地，绣百鸟的人是昏头了么？
　　回过神，宫人们已经顺着周祥的话捧起来，拿其他人的例子证明宜贵人待她确实独一份，而她又是多么地品行美好柔顺娴淑，不负于这份对待。
　　小鸢恍惚看着镜子里幽美若月下睡莲，散发着清闲雅气顶级贵女装束的自己，太美了有些陌生。
　　最近她丧失维护自己的自由。
　　自从靶场回来，梧桐阁就热闹不已。她自觉在里面发生的事没有走漏风声，但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三不五时就会跑到来做客，吹捧的话听得她脑子嗡嗡作响，把她架得特别高，仿佛接下来得到什么嘉赏都理应如此，一旦她反驳，她们就会打岔，再迂回证明回来。偏偏她们都还是领着任务带着活来的，撵都不好撵。
　　出了门好不容消停会儿，在明懿殿前，宫女们看见从轿子下来，一袭惹眼的殷红妆花缎襦裙，裙摆彩绣的蝴蝶翩翩起舞的黄菡，又开始皮笑肉不笑地讥讽。
　　“一个贵人也敢乘轿子到殿门口。”
　　“今日也没她什么事，身子不好就在寝宫里呆着呗...”
　　“也就仗着皇后宅心仁厚，呵...要是太后在，走不动，爬也要爬来。”
　　“我看那轿子好似就是太后宫里的。”小鸢默默倒了一次油，轿子本身普通，但车帘上绣有粉嫦娥彩，是宋太后钟爱的花卉，自先帝时期就没有其他人敢用。
　　随行三人转头看向黄菡身后的轿子，脸上瞬间结了一层霜。“呵，等丽妃回来，就有好戏看了。”其中一人还不服气，阴阳怪气补一句。
　　丽妃秦棠是宋太后的表侄女，以明丽活泼出名，在外声誉颇佳，但在宫里经常和皇后不对付，任性不讲理。
　　听宫人们陆陆续续的八卦，皇上应该和丽妃感情要好一些，每次见面有说有笑的，尤其是谈到音乐方面，皇上还曾公开称赞过丽妃的琵琶了得。
　　为此整个都城掀起了一阵学习琵琶的风尚，而和皇后，两人私底下从不聊天，经常是皇上悠闲散漫在前面走，皇后局促不安跟在后面追。
　　加之，宋太后对皇后有心结——萧毓梨是先帝怀念原配妻子萧思菡，强令皇上娶萧思菡的侄女，在后与妃的纠纷中故意帮偏架。
　　在宫里的三年时间里，一直是秦丽妃占上风。
　　不过最近一次，皇后养的狸花猫在御花园意外把丽妃养的百灵鸟咬死，丽妃当场让自己太监教训没看管好猫的长秋宫宫女。四名宫女站成一排齐刷刷挨了两巴掌。
　　皇上下朝后听说，直接去了丽妃寝宫，具体怎么责罚的不得而知，只知事后再也没人看见丽妃在宫里转悠过，就连跟随太后去礼佛，都极其低调的戴着帏帽和嬷嬷坐一辆马车。
　　长秋宫为此士气大振。
　　这些日子来宫女们虽捧着小鸢，但时不时还是要拿这些事刺一刺她，皇后再怎么说都是皇上明媒正娶的妻子地位斐然，不懂得妻妾尊卑有别，是该被教训的。
　　她算是看出来长秋宫是想把她当工具人，有什么比自己小叔家的“庶女”更好拿捏摆布的对象？将来她要是受宠，长秋宫跟着涨势，要是失败，丢弃她不过跟一块烂抹布似的。
　　对小鸢本人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宋太后是前朝宫斗冠军，雷霆手段，铁石心肠，惹恼她有挫骨扬灰之险。皇上性子飘忽不定，时而友善时而刻薄，没规律可言，和他生活一起，一辈子都得提心吊胆伺候。
　　最重要的是，她喜欢的人是殷暄啊，莫名其妙被卷入宫廷漩涡算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憋屈。出身卑微就没有人格和选择权么？只要能装傻，她一定装下去。苍天怜悯，让她能无惊无险离宫。
　　明懿殿外等候的人越来越多，巳时起，公卿贵族将携眷依次进殿向皇后献礼贺生。对于其中大部分人来说，能进宫参加生宴已经是非常光彩的事，值得回家讲上好几个月，甚至好些年。
　　女眷区这边，服饰大多选择的是退红、藕荷、藏绿等色，头戴相似的金镶宝石丹凤、观音、莲花冠，表情都严肃而拘谨，遥遥望去就像三个人的无数分身，仔细一看各个都打扮得极其精致用心，在指甲、荷包、鞋面上都有小巧思。
　　传闻是先帝时的元旦晚宴，颖王的王妃太过出挑，人美得惊心动魄，又戴着稀世罕见珍珠做的牡丹珠花冠，映得整个人白里透光，把还是新婚的太子妃萧毓梨衬托下去，先帝被长公主调侃选错儿媳，脸色都气变，事后找了一个机会把颖王全家调到北境去开荒。
　　从那以后女眷们打扮就要谨慎许多，尽可能隐于人群之中，免得被有心人借机发挥。这件事对萧毓梨也造成莫大伤害，每次宋太后看见全场老气横秋装扮，流露出的冰冷嗤笑，都会令她头皮发麻。
　　过去三年，萧毓梨都尽可能取消宫廷宴会。
　　当黄菡穿着殷红襦裙婀娜娉婷经过，吸引所有人的好奇注目。
　　宫女们又开始在小鸢耳边碎碎念，忽如其来的一阵安静，风扩散了声音，附近的人转头看向她，好些熟面孔。
　　真是要命。这些人向来喜欢臆测，要是捕捉到什么词回去添油加醋一番，没有的事都能被她们坐实。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殷暄现在还在边境执行公务呢。
　　小鸢屏住呼吸穿过回廊，走到偏厅直接跨了进去，里面连通大殿，非殿内侍奉宫女不得擅自进入，一下子就清静了。
　　偏厅里来的女眷尚且不多，年龄较长的端庄坐在位置上养神，出席宫廷活动是一件非常折腾人的事，寅时起床梳妆打扮，卯时不到就要坐马车上路，排长队接受安检进升平门，头顶四五斤重的假发钗环步行前来明懿殿，过会儿还要三跪九拜，侍立在皇后身边赔笑一整天。
　　年轻的女眷头上发饰要轻简些，加之混不到皇后跟前，精神头要足许多，聚集在边角位置闲聊，她们说话拿扇子挡着，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唯看见一张张高贵优雅的脸庞在笑。
　　小鸢认出其中几个人，大长公主的孙女崔鸳玉，杏仁脸，狐狸眼，个子高挑，异乎寻常的白，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认，出身显贵，为人无理取闹，因为名字里有个同音字，从而非常厌恶小鸢，曾经还当众因为此事哭起来，导致小鸢被管家请出会客厅，独自站在花园吹了好久冷风。
　　站在崔鸳玉身旁的，是镇国公之女裴蒙宜，性子沉静，素有才女之称，每次崔鸳玉闹脾气，她都在旁边缓颊，声音低而甜很好听。她不会刁难人，但也不会搭理像小鸢这样的外侵者。
　　还有一个是孙伯侯之女孙丝丝，是崔裴两人身边的小跟班，曾迫于表哥殷暄的压力，邀请小鸢参加生宴，又因为崔裴的不满而临时反悔，晾她在府外。
　　也是唯一真正和小鸢有过交际的人，此刻瞧见她走进来，眼神有些慌乱。
　　小鸢装作没看见，走到斜对面的位置坐下，窸窸窣窣位置挪动的声音，间隔几个空位的女眷起身拉着同伴漠然走往对面，她们觉察到了崔鸳玉的眼神。
　　贵族女眷基本相互认识，有着特有的默契，一旦有人流露出新来者是异己的神色，其他人也会避开。
　　之后进来的人也如是，无须说话提醒，仅仅是一个挥扇手势，纷纷走往崔裴孙那边。一边人头攒动掩扇寒暄，一边长排空位只坐着小鸢一人。
　　外面宫女都在无声围观。
　　郑尚书家的小女儿郑舒颖睡眼朦胧，见着空位大步走来，小鸢能感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宝蓝色的身影逐渐靠近，袖摆扫过她的肩膀，后面的人快步拉住郑舒颖，转身往对面而去。
　　有人给郑舒颖让出位置，嗔怪她是犯迷糊，郑舒颖娇俏道谢。
　　小鸢彻底松了口气，对外人而言无异于处刑的现场，她很早就不在意，一点不想再费神和这些人周旋。
　　她淡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冬季的早晨喝点热乎东西再舒心不过，雾气飘散在眼前模糊了视线，等放下茶杯，四名高贵典雅的女子走了进来。
　　之所以说她们高贵，不止是衣饰有别于其他人的低调深沉，衫裙上绣有大面积繁复精美花纹，缀有珍珠、碧玺作为镶边，头上戴着惟妙惟肖的牡丹、绛桃、绿萼等宝石首饰，窗外初升的阳光照耀进来，明艳而大tຊ方，熠闪得快睁不开眼。
　　而是偏厅里的人都放下手里扇子，安静而又带着期盼看着四人，并逐步朝她们靠拢，纷纷弯身行礼自报家名，甜声唤她们作某家姐姐。
　　听头衔，家中都有人官居要职。都城里的贵族以千计，能被授以官衔的是少数，能上朝议政的实官更是凤毛麟角，大多人家靠祖辈留下的家底和食邑生活，对官职的渴望急如星火。
　　其中一位叫魏慧芝的引起小鸢留意，她高挑修长，雪白殊美，宛若诗篇中形容的硕人，是南绛侯魏楠之女，谏议大夫高凝的妻子。
　　魏慧芝的目光正好朝她投来，笑意盈盈，暖如春风。“原来你在这儿。”仿佛相识许久，拉着她从座位起身，扫视周围挡路的人淡淡礼貌微笑说了句“劳烦”，便挽着她穿过人群，走往前边的核心座位区。
　　年长的人这时也睁开眼，笑容满脸互相介绍说：“她是萧家老七的闺女。”
　　原来大家都听说了啊...
　　与魏慧芝同行的另外三人分别是桂郡王之女殷腊，北定侯之女周云青，太尉孙女慕容熙。
　　四人分坐她左右，谈吐脱俗有趣，即便小鸢对云端上的人物逸事不感兴趣，哪怕是为了给她科普，随口扯到香料的配方上面，她们也会兴致勃勃参与进来，说话温柔诚挚，句句往她心坎儿上送，仿佛久违的知己。
　　直到午宴后，小鸢借由更衣从后廊鬼鬼祟祟逃脱，走到一座静谧的花园里，精神还有些恍惚，要早些遇到她们真的会感激涕零，但都已经过去了，下毒的事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从惶惶不安自我苛责的深渊里爬了出来，接纳了自己的出身，选择朝更广阔的天地看。
　　院子窗外飘来急促的铠甲声，一名贵族女子被几名侍卫飞奔扑去，精钢打造的盔甲重压在女子身上，几乎快把女子压埋进土里，转瞬又被粗鲁地拉起来，一人捂住嘴巴，一人直接拿绳索捆缚。
　　“她是孙伯侯的女儿。”小鸢慌张说。侍卫有些眼熟，好似在哪儿见过。宫里连番发生行刺事件后守卫更加森严，宫人们经常抱怨没有令牌哪儿都不能通行，孙丝丝一张生人面孔在外面东张西望，就被他们盯上了。误伤一名官家仕女事小，但要是放过一名刺客，可是有灭门之祸。
　　侍卫听了小鸢的话，厉声质问了孙丝丝几句，才冷漠放手。
　　孙丝丝连扑带跑朝小鸢而来，一路又惊又恐，抱怨不停。小鸢带她穿到明懿殿的后廊，“那边是更衣室，你自己去罢”。
　　孙丝丝不肯离开，很是委屈看着她。“我上次不是故意的，是那个蠢笨丫头听岔了，你也知道小玉还摔碎过我玉佩，娘早说把她拿去配小子...我受到了教训，真的跪一整晚的祠堂。”
　　小鸢挥手让她打住，刚才帮忙只不过是看不惯男人欺负女流，丝毫没有想和她当朋友的意思，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
　　孙丝丝显得比侍卫扑翻在地还激动。“你怎可如此...无礼。”后面两个字弱得快听不见。
　　“我们各走各的道。”
　　“我都说不是故意的。”
　　“你再跟着我，别怪我把你推下去。”小鸢烦不胜烦，指着身旁的水井威胁。
　　孙丝丝嘴唇扁了扁，拿着绢帕伤心抹泪说：“你以前...不这样。”
　　眼前的人真变了，以前说话软软糯糯，待人极是温柔和气像个小仙女，现在腰板直了，眼睛又灵又利，连看她的表情都不屑一顾。
　　以前别人都不理小鸢，只有她愿意和她往来，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孙丝丝心里破碎得简直快站不住，但眼睛余光又盯着小鸢，生怕她一不留神跑了，皇宫森严到处都是禁地，今天爹可是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求得她帮忙。
　　“想什么呢！”小鸢听了孙丝丝抽抽搭搭的请求顿时沉脸，竟然要她为御膳下毒案里受牵连的官员向皇上求情。
　　孙丝丝抓住她袖口不肯松，“你也见过余兰堂兄，他聪慧弘雅，辩才无双，是梁朝不可多得的人才。那次见面，他不是也向你点头了。”
　　“那是撇过头。”小鸢想到殷暄带她在竹林集会上问候人的场景就脚趾抠地，殷暄本来自己就没官职，别人念他是皇子客礼待之，但哪儿看得上来历不明的她，不是明夸实讽她的出身，就是傲慢无礼的忽视。
　　“他说过你漂亮的...这次他真是一时糊涂，着急皇上的名声会受到诋毁，才跟着同僚一起上谏，压根儿不是为了魏静松。”
　　“我帮不上。”小鸢断然拒绝。
　　“但堂兄那天见过你去皇上的...”孙丝丝哽咽卡壳，唬了小鸢一跳急忙抽回手，听到后面“东晟阁”三字，才勉强恢复平静。
　　“收起歪心思罢。”小鸢先表明自己清白，事出有因才会去东晟阁，再一本正经说：“刺杀一事，涉及国本，即便皇上有心想放，丞相他们也断不会同意。与其在牢里忧虑何时被处置，不如带头认罪，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个流刑。”
　　“那堂兄的前程就彻底毁了。”孙丝丝想都不敢想，堂兄脸上被刺字流放的情景。
　　“命都快保不住，还忧心当不了官呢，不趁早主动认罪，等大理寺掌握了证据，只怕孙家倒霉的，就不止他一个了。”小鸢冷笑说。
　　“今日你们能进宫给皇后贺生，就是网开一面的意思，还硬是要贴上。”
　　孙丝丝怔了怔，千恩万谢后匆匆忙忙告辞了。
　　小鸢略微得意，既奚落了人又算做了件好事。下毒的事本来就是皇上为铲除异己有意开的漏洞，嫌抓捕的人不够多，又放了第二次行刺，求他放人无异于撞壁。
　　唯有趁证据收集起来之前，主动带头认罪加快办案进程，倒有可能给他留个好印象网开一面。
　　园子里响起一段弦音，似若湍湍的溪流，清澈而悦耳。她深吸一口气连忙整理好袖子，还是被从树丛里走出的殷昭吓得一哆嗦。
　　殷昭穿着一袭玄色织金应龙圆领袍，丰神俊朗，高贵闲雅，眉眼既含笑，又带着些许锋芒。
　　他都听到了！
　　小鸢行礼老实站在原地，清苦的香气越发靠近，殷昭环绕身边有趣打量她，“没看出来，在外面这么傲。”他评价道。
　　“小鸢不敢，只是想为皇上分忧。”
　　“分忧？”殷昭嗤笑。“难道不是在背后非议朕急功近利，为达目的枉顾法纪？”
　　“冤枉，实属冤枉...”小鸢急切解释，然而殷昭的嘴相当利，无论她如何认真阐明，都会绕回到她诋毁他形象上面，在侃侃而谈的同时他脸色始终蒙了一层霜，是真的在生气。
　　伴君如伴虎，一个不留神先前积攒的好印象瞬间烟消云散，她背后非议皇上行事手段，被赐死都有可能。
　　“小鸢知错，再不敢了。”她索性不辩了，一个猛身要跪下请罪被他用手拉住，抬起头双眼通红，眼泪似珠的掉，楚楚可怜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殷昭终于收敛了笑意，恢复本色。良久，等她缓过来，淡淡说：“以后不许再拿我吓人，”她连忙点头，脑子还在发胀，“你大可以应承下来。”
　　直到快走出花园，她都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