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宁北在刘府门口站了片刻，一手在胸口按下一下，这才上马离开。
　　他一路飞驰回去，几乎是飞身下的马，一个劲儿就冲进了大牢。
　　牢中此刻已有不少刚刚被误抓进来的人放出，此地可怖，无人敢聒噪。安静得出奇……颜宁北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他知晓，大牢应当肃静，但不当如此寂静。
　　往里走了一段，往地下而去，刚刚的寂静一扫而空。求饶声，喊冤声此起彼伏，还有鞭子在空中挥舞的破空之音。
　　大兴朝酷刑不少，尤其是在审讯方面更是无所不用其极。颜宁北出身镇北侯府，对此颇有了解。他过去在京都所领之职务，便与审讯有关。
　　严刑拷打，能打出有用信息是真，然屈打成招也不在少数。近年来，圣上多有整治，屈打成招冤假错案，这才少了不少。
　　但少了，不代表没有。
　　鞭子破空之音响起，在走廊里格外清楚。颜宁北本以为自己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此刻，他越往里走，心口越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
　　问了萧瑞承的所在，颜宁北径直而去。
　　这还是一间布满刑具的屋子，只开了一个小窗，屋内点着几盏烛台，光是走近，就觉得压抑不已。
　　屋内中间一个木十字，上面绑着一个光膀子的男人，身上满是血淋淋的鞭痕。而此人，正是萧廿。他面色惨白，脖子上的几道刀口仍在，从下往上，隐隐约约有一条黑线往上蔓延。
　　那鞭子是用盐水浸泡过的，颜宁北只匆匆扫了萧廿一眼，便走向坐在桌边休息的萧瑞承。
　　“大人，刘府地下，发现了密道，其内也有火药。这是刚绘制出的图纸，请大人过目。”
　　萧瑞承从他进来开始，一直盯着那个小窗户，此刻接过图纸，目光仍旧落在小窗户上。
　　“颜宁北，你说小小一个墨县，刑具为何如此之多？”
　　颜宁北这才注意到放在萧瑞承手边的血鞭，令人忍不住再看萧廿一眼，这一看，他默默数了数萧廿身上的鞭伤，一道，两道……二十鞭，次次皮开肉绽。萧廿却只是面色平静，一脸淡然，仿佛这鞭子不是打在他身上一样。
　　他忽然发现，萧廿的体格其实不像平日里看着那么瘦弱，确为习武之人所有。那之前爬墙的吃力，也是装出来的。
　　萧瑞承没等到回复，也就一直等下去，直到颜宁北自己反应过来。
　　“大人恕罪！”颜宁北看起来有些许慌乱，“末将方才……”
　　萧瑞承看了眼萧廿，道：“想看那就给你时间好好看看。”
　　这话不像是说笑，君命难违，颜宁北只好走到前面去。
　　萧廿听到动静，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来。
　　颜宁北欲要开口，目光中却闯入一块胎记，落在萧廿右肩，形似如意。
　　“……”
　　他忽然转身，冲萧瑞承道：“大人，或许萧廿与此事无关！请大人明察！”
　　萧瑞承神色不明地走过来，颜宁北未抬头，视线内却闯入一份口供。
　　颜宁北只看到落款处萧廿二字和上面的血手印，愣了许久，这才颤抖着手接过。
　　他一目十行地扫着，萧廿对于与北氏勾结之事供认不讳，虽然给出了密道的几个入口和其同伙的名单，但通敌叛国之罪，是免不了了！
　　颜宁北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他缓了许久，才没有将自己嘴边的那句“此中定有隐情！”说出口。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后怕：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会想着为这种通敌叛国之人辩驳！
　　口供后面，给出了白日里所做之事，所商议之事。
　　而至于用脚踢掉萧瑞承手中之火把，只是单纯想自保而已。
　　自保而已……暴露了自己的身法，如此迅敏，就连颜宁北也叹服一二。
　　颜宁北看完口供，久久无法开口。
　　萧瑞承道：“你可知晓‘果圣’？”
　　颜宁北猛然看向萧廿，后者垂着脑袋，闻言抬头。他的胸腔起伏几下似要开口，却听喉管发出一声难听的声音，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脑袋软软垂下。
　　萧瑞承躲得快，未被血液波及，颜宁北完全忘记了躲避，这一刻，他心底异样的感觉愈发浓烈，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去叫医师。”萧瑞承开口，颜宁北却不为所动，“愣着做甚！快去！”
　　颜宁北这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就跑了出去。
　　萧瑞承在他走远后，回到萧廿面前，神色复杂地从身上拿出一个药瓶子，倒出一粒药丸塞入萧廿口中。
　　药丸入腹，萧廿意识稍微回来了一些。他只听到空灵的四个字：“‘果圣’是谁？”
　　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也是，这可是太子！他笑了笑，道：“宣——宁——王——”
　　萧瑞承目光冷冷地从他脸上扫过，道：“你下次，可以直接说是北氏国主！”
　　“难怪你们这么久都找不到他。”
　　些许轻蔑，些许嘲讽。
　　“张少丰受刑前七日，颜宁北曾被人打成重伤，险些丢了性命，此事你可知晓？”
　　“哦？颜宁将军武艺高超，身手不凡，竟也有人能将其打成这样？”萧廿语气不平不淡，对此好不甘心。
　　原来如此，原来，那日元修出去所伤之人，是颜宁北。以元修的实力，完完全全会在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取其性命。
　　萧瑞承来回踱步一圈，提高音量：“曦晟十四年，你带着一个阉人逃难到了墨县。自称是京都生意人之后，家道中落，遭了劫匪，被人一路追杀至此。”
　　“……”
　　“可据我所知，萧氏从不屑于经商，京都那些年，更是从无萧姓富商。可你却能拿出确切的官府身份证明，证明你的确姓萧名廿。又碰巧，你到墨县的那一年，刘本善提出将难民编入墨县户籍，他来安置。于是，你便就此有了墨县的身份。”
　　萧瑞承手指在血鞭上轻触一下，又将其拿起，在屋内的一片沉默之中，将其丢入盐水里。
　　哗啦的水声响起，在牢房里回音阵阵。
　　“你说，这是巧合吗？”
　　巧合么？不存在的。
　　萧廿轻咳一声，道：“所以大人心中已经认定了，刘本善与廿同流合污了？”
　　萧瑞承死盯着萧廿，用了足足五个呼吸才平复心情：“刘本善宅邸地下，已发现了密道，其内有火药。”
　　“可刘本善已死。”萧廿语气有些许急促，“刘本善已死，民源巷大火之前便死了。而这大火，蔓延了整个民源巷，若是密道之内早有火药，当时墨县就没了。颜宁将军发现火药，只能证明火药是大火之后放入的。”
　　此话不假，萧瑞承站在盐水边，看着从鞭子上蔓延开来的血花。
　　“大人与其在此处审问廿，廿倒是建议大人去查查重建民源巷的那帮工匠。说不定，火药便是他们偷放入其中的。”
　　“我有一事不明，墨县距离函首关要一日路程，然你们却要炸掉墨县，即便墨县是军需后方，但周边尚有别处可成为后方补给之地。”
　　“……”萧廿动动手指，身上每一处都生疼，“廿也很好奇，为什么镇北军要将一个充斥着外邦人的小镇作为后方一个补给之地？”
　　萧瑞承冷眼看着萧廿，后者不再开口，但这话倒是给了萧瑞承一个提醒——墨县乃外贸之所，北方三国之人时不时的就会来此处进行货物买卖，而这里，从来不是最合适的补给之地！
　　萧廿叹了口气：“我若是大人，此刻便去查查，那些密道是从何而来的！”
　　就在此刻，一个狱卒来报：“大人，颜宁将军带着一个医师到了门口，是否要将他们放进来？”
　　萧瑞承脸色些许烦躁地揉揉太阳穴，道：“让他们进来。”
　　“大人，可镇北军陈总督也来了。”
　　萧瑞承面色一变：“我去看看。”
　　说罢，便离开了这里。萧廿在他走后，才悄然抬起头，侧耳听着脚步声远去，毫无血色的嘴唇勾起，惨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