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自控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蒋南一个人走在街上,心思烦乱,烦那个女人老是在他脑袋里晃荡,烦自己为什么总是想起她?
为什么是她?
不见面时感觉还好,可只要一见面,他就觉得自己不正常。
她细微的情绪,她身边的人和事竟然能那样轻易地牵动他。
可她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
大龄社会女青年、相貌普通、身材平凡、性格唯唯诺诺,学历可想而知的低。
做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一会儿端盘子一会儿做保洁一会儿当保姆,还有个贼眉鼠眼奇丑无比的男朋友。
呵,怎么会找这么个人?个子那么矮,力气还挺大,轻轻松松就把她抱了起来……
想到这,蒋南只觉得脑袋更乱更痛,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这样一个人怎会频繁入梦?而且还跑来现实生活中惹他不痛快?
一个人有可能喜欢上自己压根儿瞧不上的人吗?
欸......喜欢?
太不可思议,浑身不自在。
“喜欢”这两个字让蒋南那张总是冷峻漂亮、神色淡淡的脸上罕见地翻了个白眼。
他完全没办法面对自己内心这些怪异而疯狂的情愫。
经过一家药店,蒋南迟疑几秒后走了进去。
热情的年轻女店员红着脸问他需要什么,他只说自己随便看看,缓慢地逛了一圈又一圈后,双手依然在插在裤兜里,什么也没看上。
店员又开始给他推荐维生素、钙片之类的,还兴奋地介绍起了店里的买赠优惠活动,一直喋喋不休。
蒋南听不下去了,终于开口:“给我两支烫伤药膏,还要一个大瓶的跌打损伤喷雾。”
晚上九点过,周子浩在咨询室楼下拦住了准备上楼做卫生的白雪。
白雪有点诧异。
她知道他家住得不近,晚上八点半下班,回家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这么晚了,他竟然还没走。
“我们聊聊。”周子浩语气不是很好。
“嗯。”白雪点头。
天气很冷,两人站在楼栋口昏黄的灯光下,一说话,面前就是一团白汽。
这白色水汽里,裹在黑色羽绒服和红色围巾里的白雪看起来更加柔美娇弱。
周子浩心想,这人可真是典型的外表小白兔、内心大灰狼,看着安静腼腆话不多的样子,内心想法多着呢。
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快,问:“你什么原因不行?别扯那些歪理由,你这个年纪哪有不考虑谈恋爱结婚的?你又不是什么年薪百万事业成功的职业女性,还要讲究个晚婚晚育啊?我们哪里不合适了?你说!”
白雪心里一沉,果然,自己没一时头脑发热答应他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
这人明明是来问自己为什么被拒绝的,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质问她为什么不行,还直接指出她工作低微、收入差,年纪也老大不小的……
她不禁想,如果被他知道了自己过去那段恋爱经历,知道自己可能没法生育,那该引来多大的怨气和羞辱?
但她不想惹得周子浩情绪更激动,只轻声说:“周哥你想多了,你条件这么好,能被你看上是我的福气。但是,我真的计划打几年工就回老家的……”
“你家里还有人需要你照顾啊?”
白雪一愣,突然福至心灵,难得地灵机了一回:“嗯,我……我爸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每个月挣的钱一大半都要给他看病用。家里就我一个,我不能不管,等过两年父母年纪大了,肯定要回去亲自照顾的。”
周子浩咬咬牙,说不出把他们接来城里我们一起照顾的话,又问:“你爸妈不是在外地打工吗?”
“就是常年打工做苦力,现在身体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
白雪编不下去了,牙齿轻咬下唇,垂着头,眼神在空气里尴尬地找焦点。
周子浩却以为她这样子是想保留家人隐私,不愿多说。
他只能转移话题,语气轻松了些:“嗐,我还以为你是那种眼光肤浅只顾着看外貌的人呢!”
“啊?没有没有,就……不好意思给你增加负担嘛。”
白雪想赶紧结束话题,又说:“真的周哥,我特别感激你看得上我。你条件这么好,人踏实努力,性格又随和,在这么大的城市有房有稳定收入,什么压力都没有。但我只是农村来的,家里很穷,人也普通,更没什么特长和本事……我真心祝福你找到一个家庭条件相当、自己又很喜欢的女孩,幸福过一辈子。”
一番话下来,周子浩明显被恭维到了,哈哈大笑了起来。
白雪心里悬着的小石头也终于落了地,脸上冲对方露出了真心实意祝福的笑容,心想,此事总算圆满解决了。
话说开后,周子浩笑着提出送她上楼,白雪没有拒绝。
她为自己刚刚的表现感到自豪和满意。
是啊,好好说话,和和气气地与人沟通真的太重要了。
几句话解开心结后,本身有点尴尬和怨气的两人此刻就像朋友一样,和谐融洽地说说笑笑,他提出要送她上楼,她也一点都不觉得别扭奇怪。
周子浩一步一步踩在楼梯上,心里也一点一点地盘算着,他没料到她家里的情况比他预想的稍微复杂了些。
她父母多少岁了?得的是什么病?要花多少钱?有没有债务?要如何照顾?
还有,自己到底有多喜欢她呢?真的喜欢到了要为她扛起她背后的负担吗?
周子浩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尽管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这个女孩,但对于未知的情况,他肯定得稳妥行事,绝不会在冲动之下轻易做出任何决定。
他想着,反正人就在跟前,不着急,先放缓进度吧,等把这些疑问完全了解清楚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反正,他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院子阴影处,蒋南一直无声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远处的那两人说说笑笑,又一起上了楼,只觉得此刻的情形真是够荒唐离谱的。
他找班主任说身体不舒服,请假提前出学校,在街上晃荡了一大圈,又在药店逛到心烦……
其实,一出校门,他就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一进药店,他就知道自己要买什么。
好半天终于说服自己拿着东西来到了这里,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来找她了。
不是梦境,不是想象,是现实中真实的他和她。
他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才好呢?要怎样才能自然而然地把东西给她,或是悄悄地放在哪里?
却没想竟然看到她和男朋友欢笑甜蜜的场面。
十二月的夜晚,寒风凛冽,吹得高大的树枝东摇西晃,发出簌簌声响,吹得蒋南眯起了眼睛,脸色更加冰凉。
他不耐地捋了一下并不算长的头发,扶着后脖颈慢悠悠地转了转脑袋,又一把扯开外套拉链,感受寒风穿透针织毛衫灌进皮肤的冷冽和清醒,然后转身往小区出口走去。
门口刚好有个废弃的大纸箱,他随手一扔,手里的药品全部进了垃圾桶。
走回主街,街上灯影憧憧,热闹非凡。
街道中央,一个骑电瓶车的男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的怒吼长啸,车子也随之加速飞奔了起来。
几秒时间,那男子从声嘶力竭到呜咽如诉,引来了许多行人诧异地观望和议论。
蒋南看着那个白色背影,忽然想起最开始去咨询室时,艾老师曾给他说过的话。
他说蒋南,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要说出来,找个你想倾诉的人,一股脑地把心里的想法全部说出来。
实在不想说,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吼一吼,哭一场,也是好的。
可是,这世上有多少人生活在无法言说的痛苦中。
悲伤有不同的颜色吗?浓烈或浅淡。
痛苦像天空漂浮的云朵一样,有千万种形状吗?
它会随时变幻自己,无缝隙吞噬人的内心,光鲜的人、卑微的人、富足的人、贫穷的人、年轻的人、年老的人……
仿佛每个人背后都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有人奋力挣扎,有人随波漂浮,有人顺利上岸,有人无声沉没。
蒋南想起自己活了快十九年的人生,从小顺遂无忧,是所有人眼里艳羡的天之骄子。
直到几年前外公病故,母亲突然轻生,父亲带回了养在外面十几年的情人和女儿。
他的世界轰然坍塌。
他守着半痴呆的外婆,在云南一处每天蓝天白云的疗养院里,在热烈灿烂的阳光下,一次次无声痛哭。
后来,他跟着一个徒步团在高原上走了几千公里。
走过险峻的大峡谷、古老的原始森林、圣洁的雪山,走过草甸花海、神瀑湖泊和触手可及的蓝色星夜。
大自然何其壮美辽阔,所有人都在被感动、被治愈。
只有他,内心麻木,沉默地路过春夏秋冬、烈日暴雨,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在色彩斑斓的寺庙里许愿,祈求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掉。
祈求这个世界和自己一起死掉。
巨大的愤怒和痛苦啃噬着他……
后来回城,他需要定期去做心理治疗和睡眠干预才能压住自己想跑到蒋松峰面前去毁灭破坏的冲动。
而现在,那种想毁掉一切的冲动又在他心里疯狂地滋生叫嚣。
痛苦几乎将他吞噬殆尽,他为什么要孤孤单单一个人承受?
回到家,蒋南洗了个温暖的热水澡。
他一边往客厅走一边轻轻甩了甩发尖未擦干的水。这时,崔云熙的电话又来了:“蒋南,我周六去你家找你好吗?”
蒋南眉头骤然蹙起,异常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耐心已经不多了。
他试过了。
他劝自己要感激崔云熙曾赠予他的那些温暖时刻,劝自己要和她好好相处,在毕业前的这些日子里,多一点补偿,少一些愧疚。
可是,真的很难。
他短暂地需要过她的陪伴,依靠过她热情阳光的欢笑和拥抱,却从未对她有过深刻的交心与喜欢。
他也从来不曾想过未来,他们不会有未来。
此刻,他不仅毫无心情应付崔云熙的电话和信息,也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在感情上并非一个好人,甚至非常自私冷酷。
他想起母亲轻生的那段时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悲痛同样强烈,觉得母亲很可怜又更可恨。
他从小与她相处时间最多,自觉感情非常深厚,好到外公外婆都担心他会变成妈宝男,但母亲却不负责任地丢下了自己。
他是天生情感冷漠还是受了刺激?
又或者是遗传了蒋松峰自私自利的渣男基因?
蒋南久久未出声。
崔云熙继续道:“蒋南,你在听吗?”
“嗯。”
“我们好久没单独在一起了……我想过来找你,还有话跟你说。”
“行,来吧。”